家住河南省信阳市福月园的林娜近日拍了一段窗外风景的小视频，发在了朋友圈，文案是“信阳人自己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视频画面是小区门前的一大片绿地。她的邻居，一位正在芬兰留学的女生给她留言：“景色太美，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婚房了。”

　　同样欣喜的还有住在隔壁小区福华园的业主张景山。从前，他家门口那块地气味太重，窗户不敢开，也不敢让老人来“。现在治好了，味道没了，土地也被绿意盎然的植被覆盖，我们正计划把父母接过来。”

　　这些变化，都源于一场关于污染地块的治理行动。

　　老化工厂落幕，遗留的土地污染问题浮出水面

　　位于信阳市浉河区的领秀城·福月园、福华园等小区，毗邻淮河上游右岸边的一条支流——浉河。本应是舒适自在的河景房，却因为历史留下的印记，沦为楼市洼地。

　　20世纪50年代末期，我国大力推进工业建设。1958年，在信阳，一座综合化工厂应运而生。工厂于1965年正式更名为信阳化工总厂，占地42万平方米，下设热电厂、农药厂、机动厂等生产实体。信阳化工总厂曾是当地的大企业，产品远销东南亚、日本和美国等二十几个国家和地区。但市场变化、社会发展等多种因素影响下，最终，工厂于2000年停产。

　　此时恰逢房地产发展的井喷期。4年后，华仪置业发展有限公司对破产后的原信阳化工总厂所属资产进行了收购。2005年，信阳市人民政府对原信阳化工总厂国有土地使用权公开招拍挂出让，华仪置业发展有限公司拍得土地所有权，规划地块性质为居住用地。

　　但谁也没想到，未开发的废弃工厂地块早已埋下隐患。当挖掘机的机械臂掘起深埋地底的土壤，带出刺鼻的农药气味时，也揭开了藏在地底的污染问题。

　　“刚搬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几年后能摊上这事儿。孩子假期在家，下雨天完全不敢开窗。”张景山回忆道。

　　几轮尝试，修复之路迂回曲折

　　考虑到周边居民的生活和健康，当地很快组织了第一轮治理修复行动。

　　根据原环境保护部印发的《污染地块土壤环境管理办法（试行）》和《建设用地土壤环境调查评估技术指南》，信阳市浉河区督促华仪置业发展有限公司于2017年7月启动调查评估，进一步明确调查与风险评估工作的标准。

　　在对土壤和地下水采样监测，并完成调查评估报告和补充调查报告的基础上，《原信阳化工总厂农药厂地块治理与修复工程实施方案》也编制完成，根据污染物和修复区域的不同进行修复治理。

　　2018年12月，第一轮治理完成。“这次修复共治理污染土壤45063立方米，地下水修复面积20300平方米，取得了阶段性进展。”浉河区委书记赵军华告诉记者。

　　然而，治理被农药厂污染的土地并非易事。

　　“2019年3月，河南省环境监测中心对治理后的农药厂地块土壤与地下水进行了抽测及分析。抽测发现，对照2018年8月新发布的《土壤环境质量建设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试行）》，部分因子超标。”赵军华说。

　　2019年4月30日，河南省生态环境厅向华仪置业发展有限公司下达了《关于进一步做好原信阳化工总厂农药厂地块治理与修复工作的函》，明确要求按照新标准对污染地块进一步修复。

　　治理过程仍旧一波三折。一年后，由于华仪置业发展有限公司资金困难，无力继续承担治理工作，于2020年9月19日与信阳宝晟置业有限公司签订协议，将地块所有权转让。2020年11月，信阳宝晟置业公司开始实施污染地块的第二次修复治理工作。

　　“第二轮治理期间，在污染土壤被运往水泥窑的过程中，为了避免车辆出入场区时携带污染土壤造成二次污染，在生态环境部门的指导下，施工方在场区入口建了车辆冲洗设施，并配套污水处理系统对收集的污水进行处理回用，产生的污泥同污染土壤运至光山水泥窑焚烧处置。”信阳市生态环境局党组书记、局长胡正友告诉记者。

　　截至2021年12月19日，信阳宝晟置业公司完成了相关补充修复治理任务。但在完成补充修复后，为确保顺利通过验收，宝晟置业在复查自检时，发现在地块其他区域内仍存在污染情况。

　　一个现实的难题摆在了信阳面前，这块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的污染土地究竟还有没有得治？又该往哪个方向治？

　　转变思路，变“毒地”为城市“绿心”

　　正当各级政府部门和开发商为前路未知的污染土地治理而发愁时，一份重磅文件出台了

　　2021年11月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入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的意见》明确指出，从严管控农药、化工等行业的重度污染地块规划用途，确需开发利用的，鼓励用于拓展生态空间。

　　这份文件帮助信阳打开了对这块“毒地”的修复思路。信阳市委、市政府多次组织人员到外地考察学习污染地块治理经验、措施，结合农药厂地块实际，坚持生态优先，2022年4月14日，信阳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当天，信阳市人民政府《关于同意调整原信阳化工总厂农药厂地块控规的批复》（信政文〔2022〕24号），将这一地块由一类居住用地调整为二类低扰动低敏感用地，并在收回土地使用权后按照二类用地中的绿地对该地块进行风险管控。第二天，省委常委会同意按照二类用地绿地的标准实施风险管控。

　　就这样，信阳政府开始正式接手这块开发商眼中的“烫手山芋”，开始了将居住用地调整为绿地的探索之旅。

　　一处“飞地”，多方协作

　　收回土地，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农药厂污染地块是“飞地”的问题。由于农药厂地块所属权归浉河区车站街道办事处所有，但地块位置处于五星街道办事处管辖范围内，周边群众及周边地块均属于五星街道办事处所有，所以这里被称为车站街道办事处的“飞地”。

　　2022年4月，地块使用权被政府收回后，浉河区人民政府安排车站街道办事处作为地块业主承担农药厂污染地块的风险管控工作，并作为业主方与施工方签订合同。

　　同时，为了推进这块“飞地”的污染难题治理，由市生态环境局、应急局、环境攻坚办、城管局、车站街道办事处及浉河区五星办事处等多部门和单位组成的协调小组轮班值守、驻点办公。

　　5个月后，几座简易的集装箱落在这片污染地块上，按下了第三次行动启动键。“农药厂污染地块治理难就难在地层结构复杂，由人工堆积层、粉质黏土层、细砂层、中粗砂层、强风化泥质砂岩和中风化泥质砂岩多层组成。再加上污染地块毗邻浉河，土壤中含有卵石砾石，地层的透水性较强，想要阻隔地下水流动、管控污染风险，难度不言而喻。”参与到风险管控项目的生态环境部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土壤中心副研究员解宇峰告诉记者。

　　北京建工作为项目施工方进场不久，就遇到了解宇峰提到的问题。“夹层较多，大块砾石卡轮，卵石下沉堆积卡轮，导致桩机无法钻进的情况在开始阶段就不断发生。”北京建工环境修复股份有限公司项目技术负责人张杰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由于特殊的地质状况，我们的区域工程副总刘东利为了解决CSM桩机入岩困难问题，第一时间亲自前往南京、上海、武汉等多地实地考察桩机，最终艰难调来全国都为数不多的2台机器。”施工方最终通过结合专业意见和现场试验，确定采用旋挖和双轮铣组合工艺确保对污染地块阻隔工艺施工进度按期完成。

　　随后，按照《原信阳化工总厂农药厂地块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方案》，由“水平阻隔+垂直阻隔+重度污染源削减+长期监测”等组成的风险管控措施顺利展开。

　　开启“敲门行动”，听民声纾民困

　　“为缩短工期，尽早完工，污染土壤风险管控采取持续加班施工，因施工工程机械地下钻探作业产生的噪声和异味，敬请居民朋友们包容、理解和支持……”2022年10月，一封以蓝天绿地为底图的信由社区居委会一家家分发给附近居民。

　　“刚开始，家里人都是将信将疑。机器一直在作业，不是开发商为了下一步开发？退一步说，这块地治了这么久，难道楼盘说不盖就不盖了？”林娜跟记者坦言。

　　“这封信就作为你们留存的纸质证据好吗？我们社区居委会一定对说过的话负责。以后，这块地就是一片供居民朋友们散步观赏的城市绿地。”五星街道秀水社区党支部书记李林春说。

　　为了取得广大居民的信任和支持，社区的党员干部们开始“敲门行动”，家家户户地耐心解释，不定期邀请群众代表、楼栋长去施工现场看实际进展，分享给更多居民。渐渐地，居民们对于噪声和异味更加包容了，居民微信群里的投诉频次也降了下来。

　　周丰伟，在居民口中是个熟悉的名字。2022年秋冬，为了按时保质完成风险管控项目，时任浉河区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副主任周丰伟秉持几十年来的部队作风，即便临近退休，仍把家和办公室都搬到集装箱里。为了及时解答群众疑虑，常把手机号留给附近居民，在寒冷简陋的屋子里调度，协调各部门人员。

　　时任浉河区环境攻坚办主任许厚军用“几起几落”形容污染地块治理的艰辛过程。有一天，他在工地不小心把脚崴了，钻心的疼让他彻夜未眠。“机器作业的轰鸣声就在耳边提醒着我，这可能真的是我们的背水一战了。”许厚军说。

　　为了让场地内通过污水处理设施处理的达标水能纳入市政污水管网，信阳生态环境局直属一分局局长邹法俊带着几名专业工作人员赶赴城管局耐心说明项目情况。

　　2022年冬天，在春节来临前，居民收到了一则群消息：风险管控项目基本完成，噪声和异味不再困扰大家了。

　　“春节的时候，我打开窗子，望向窗外，看到了这几年都没敢想的样子，这里居然真的有了树和草地。邻居纷纷发了短视频，惊叹这几个月的变化。”林娜告诉记者。

　　市级统筹，辖区成立专班，驻点办公，年节无休，一群人从秋天埋头干到了春天。原信阳农药厂污染地块整个治理过程耗时5年，先后投入资金6.78亿元，修复污染土壤面积1.87万平方米，处置污染土壤11.88万吨，至此终于变“毒地”为城市“绿心”。

　　“近年来，信阳市委、市政府始终将生态环境保护作为重大政治任务和重要民生工程，持续加大生态环境保护和修复力度，推动生态环境持续改善。针对原信阳化工总厂农药厂地块污染问题，坚持生态优先，从群众关切出发。从治理之初，我们就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完成治理任务，也坚持实事求是、因势施策。根据土壤情况及时高效地将地块调整为生态绿地，确保治理成效。”信阳市市长陈志伟告诉记者。

　　浉河附近，大片绿地映入记者眼帘，风吹过，带起阵阵草木香。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未来这里会成为一座有着环境教育意义的主题公园，对群众开放。循着石阶往上走，路两旁的展示板讲述着一桩桩国内外重大的土壤污染事件，走到深处，还可以看到这片绿地从农药厂一路走来的艰辛过往。鲜明的反差已经很难让人联想到，这里曾是一块气味难掩的污染地块。